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医药学是中国古代科学的瑰宝，也是打开中华文明宝库的钥匙。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把中医药工作摆在更加突出的位置，把促进中医药传承创新发展作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重要内容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大事，作出一系列重大决策部署。
近期，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启动系列宣贯活动，组织包括健康报记者在内的“西医大家话中医”采编团队，采访在业界享有盛誉的西医大家，请他们分享在“中西融合”和“西学中”过程中的体会和收获。健康报开设“西医大家话中医”专栏，分享这些西医大家的真知灼见。
访谈嘉宾：韩济生
神经生理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首次用现代科学方法向世界阐释针灸科学内涵，在针刺镇痛的神经化学机理研究方面处于世界领先水平，推动了中国神经科学的发展，并在祖国传统医学与现代科技之间架起一座双向交流的桥梁。
访谈人：您几乎将毕生的精力都奉献给了针灸研究。作为一名生理学专家，您是怎样与针灸结缘的？
韩济生：1965年，时任北京医学院（现北京大学医学部，下文简称北医）党委书记彭瑞骢找到我，问我是否知道针刺麻醉，就是做手术不用麻药，只要在穴位上扎针就能起到麻醉作用。他还邀请我参加针刺麻醉研究。我表示不能理解这样的事，太离奇。彭书记说，最好还是亲眼去看看。
我们就来到位于郊区的北京结核病研究所。时任所长辛育龄教授亲自执刀，为一名青年女工行肺叶切除术。躺在手术台上的患者双手、双腿上各插有10枚针灸针，4位针灸医师各负责一个肢体。在统一号令下，每位医师轮流在相应的位置上捻针，场面颇为壮观。从手术刀切开皮肤开始，我们密切注视着患者的表情，没有见到任何皱眉之类的痛苦症状。医生让患者用弯曲的麦秆吸食橙汁，她也坦然应命。我们问医生是否给了她麻醉药品，回答是“没有”。这个场面深深震撼了我。我认为，只要针刺切实有效，就一定有其科学道理，一时讲不出作用原理没关系，总是会找出原理的。不必彭书记再动员，我当时就表示愿意做这个研究。没想到，一干就是几十年！
访谈人：在那个年代，针刺麻醉是非常神秘的。您是如何找到可深入的科研路径的？
韩济生：只要是切实有效，就一定有明确的机制。当时很多研究局限于针灸学科本身，比如沿着经络找镇痛路径等，都没有太大收获。我把针刺镇痛当作一个科学现象来思考，用规范的科学体系来解读它的机制。我认为，要知道“为什么”，必须先确定“是什么”，一切都需要从现象到本质。临床上，麻醉师习惯于应用药物进行麻醉，现在用针刺来代替药物，针刺下患者的意识并没有消失，只是痛觉变得迟钝。因此，镇痛是针刺麻醉的核心和要素。
用科学体系研究针灸，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客观地测量痛觉。我们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刘亦鸣工程师合作，做出了钾离子痛阈测量仪，并在人身上试用，详细观察记录了针刺镇痛的规律。我们发现，针刺镇痛具有缓起缓降的特点。而且，不仅在穴位附近有镇痛效果，在全身都有明显的镇痛作用。待到镇痛作用充分发挥后把针拔出，镇痛作用并非立即消失。考虑到心理作用的影响，我们还设计了各种对照试验。总的来说，研究中遇到过很多困难，克服困难的方式就是将针灸研究纳入规范的科学体系，同时引进多学科的技术方法。
在第一次全国针麻学术大会上，我代表北医针麻组报告了这一成果，得到了时任卫生部部长钱信忠的表扬。
访谈人：您是第一位向世界阐明针灸科学道理的中国学者。您还记得第一次走出国门、站在世界舞台上讲述针灸机制时的情形吗？
韩济生：非常难忘。那是1979年参加在美国波士顿举行的国际麻醉药研究学会年会，此前没有中国大陆学者参加这个会议，有人觉得很新奇，也有人认为中国人讲不出什么东西。我虽然有点紧张但准备充分，以系统、深入和确凿的试验证据证实了针刺能使中枢神经系统释放出具有镇痛作用的化学物质。演讲结束后，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主持人、纽约大学的埃里克·赛蒙教授对我说：“从1972年开始我一直主持这个大会，你演讲所得到的掌声是我听到的掌声中最响、时间最长的一次。”
访谈人：您觉得开展针灸国际交流的意义有哪些？
韩济生：那个时代，很多国外的科学家不了解中国，也不认可中国的科研工作。国际学术交流展现了中国科研工作的实力，也让世界科学界看到了针灸的独特价值，使越来越多的人认识针灸、了解针灸、愿意尝试针灸，让针灸能走向世界，造福更多人。至今我已访问过27个国家和地区，作过大小200多场学术报告，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在1997年，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召开有关针刺疗法的听证会。大会报告分两类：一类与针刺的历史、法律地位等社会学问题有关，一类与科学问题有关。我被列为第二类报告的第一个报告人，题目是《针刺镇痛的内啡肽机理》。听证会取得了突破性成果：美国政府和医学界承认了针刺疗法的有效性，针灸得到广泛应用；美国的医疗保险公司开始为这种治疗方式买单；美国将“针灸理论”编入供医学研究生研读的高等教材《物质依赖》；英国的皇家医院也开始推广针灸止痛疗法。我们将针灸用西方医学界所能接受的科学话语推向了全世界。
访谈人：作为一名以西医与现代科学知识为背景的科学家，您在研究针灸的过程中是否遇到过中西医思维碰撞、话语体系存在隔阂等问题？您如何看待和解决这些问题？
韩济生：按传统中医理论的说法，针灸的作用是调理气血。气血、阴阳、五行等这一套中医名词，外国人是听不懂的。我在科研实践中不去探究这些理论概念，而是从阐释科学事实入手来做研究。
无论中医、西医，其目的都是将机体从疾病态转化为健康态，相关技术方法作用于机体发挥治疗效应时必然引起某些变化，这些变化就是科学事实。只要将这些变化说明白、讲清楚，就诠释出了这种疗法的科学内涵。
访谈人：您研究针灸将近半个世纪了，如何评价针灸乃至中医这门学问的理论及实践？
韩济生：针灸乃至中医能传承上千年，肯定是有疗效支撑的。但是谈到机制，以现代科学的视角看，还是一个“黑箱”。这些年我们做出了一些成绩，但其实走过的每一步都是在崎岖小道上的摸索。有些问题是在困惑了多年后豁然开朗的，还有一些问题已存在多年，至今仍未得到解释。所以，“黑箱”只是变白了一些，但没有完全清晰地展现其机制内涵。这也正说明了针灸乃至中医这门祖先传下来的学问极其博大精深。
我本人在针灸研究方面也是有短板的。我没有专门学习和研究过针灸理论，也没有专门搞过中西医结合，对于经络是不是独立存在持存疑态度。但做研究要实事求是，有几分事实说几分话，不要轻易去维护或否认某个理论。只能说，以我们现在的科研成绩仍然没有将针灸的机制搞得非常透彻，还有“揭不尽的谜底”，也正是这些神秘的问号构成了科研思路的源泉，激励着科研工作者永远向前。
访谈人：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促进中医药传承创新发展。您认为针灸乃至中医应该如何高质量地传承创新发展？年轻一代研究者应该怎么做？
韩济生：年轻人应该做到传承精华、守正创新。首先做好传承，把针灸乃至中医切实有效的规律用科学的方法总结出来、推广出去。守正创新就是要持之以恒地走科学发展之路，一方面，把针灸学蕴含的经验智慧通过大数据、动物实验等现代科技方法清晰地阐释清楚；另一方面，通过严谨的科学论证，弥补某些经验的盲区，进一步优化针灸疗法，使其更好地为人类健康服务。说到底，就是要用好科学这一强大工具。
对于针灸科研未来的发展方向，我认为要秉持科研精神、借助现代科技推动针灸治疗向更精准迈进。要相信科学，通过科学的方法寻找到针灸治疗的规律，从而进一步优化治疗方案、创新治疗思路，为古老的针灸学注入新的科学内涵。
当然，这是需要不断积累的，既要深入学习传统中医针灸知识，又要不断提升自己的现代科研眼界与素养。同时，年轻人要注重对外学习交流，国际交流像一面镜子，可以照见自己的不足。多交流、多学习，才能成长得快，取得更新、更辉煌的成绩。
整理：健康报记者 崔芳
编辑：李诗尧
校对：杨真宇
审核：秦明睿徐秉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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